喜剧电影《戏台》改编自同名话剧,叙述了民国初年,一个名为“五庆班”的戏班在北京德祥戏院演出京剧《霸王别姬》时遇到的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荒诞故事。京剧《霸王别姬》是片中的核心事件,然而,就在这一核心事件上,影片出现了史实偏差。
《霸王别姬》,不是“老戏”
影片中有一个细节,军阀洪大帅不满意他的偶像“楚霸王”在《霸王别姬》原作中的结局,拿着手枪来找写戏的人兴师问罪。这时,陈佩斯扮演的戏班班主胆战心惊地回答:“这是出老戏。写戏的人他早就……”话音未落,扮演虞姬的旦角演员接口道:“死啦!”于是,改戏的任务便落在了戏班头上,并由此引发了更大的闹剧。
尽管霸王别姬的故事在戏曲史上多有表现,但片中种种细节,都指向杨小楼与梅兰芳的《霸王别姬》。而稍具京剧常识的人都知道,这并不是一出“老戏”。该剧由齐如山编剧,首演于1922年农历年初。显然,电影中关于《霸王别姬》的定性与京剧史实有着较大的出入。由于《霸王别姬》这一剧目是构成《戏台》一片“戏核”的前提,所以这一“出入”便不能轻易无视。
首先,从艺术创作角度看,影视作品对历史事件加以一定程度的改编与虚构无可厚非。《戏台》既是一部荒诞喜剧电影,某种程度上对于史实的裁剪自可以大刀阔斧。然而,作为决定影片基本情境和走向的核心事件,则必须保持其历史与逻辑的真实性,即遵循“艺术真实”的原则。
京剧《霸王别姬》在京剧史上具有唯一性。其归属,在被称为“老戏”的传统剧目与被称为“新戏”的创作剧目之间,并不模糊。《戏台》一剧所有的荒诞色彩,均建立在《霸王别姬》这一剧目的真实性基础之上:“五庆班”能吸引观众,甚至引起大帅关注,恰恰由于《霸王别姬》的名剧效应;作为自诩为“票友”的爱好者大嗓能够胡乱唱下来大部分唱段,从而被大帅误认为名角,正说明《霸王别姬》一剧的脍炙人口;旦角凤小桐所坚守的原则,更是由于《霸王别姬》一剧本身舞台形态的经典性。
一句话,《戏台》一片的荒诞性源于对《霸王别姬》一剧固有的“经典性”的打破。
然而,历史告诉我们,上述这一切并不可能。因为在影片背景所设定的民国初年,《霸王别姬》一剧尚未诞生,即便放宽到十年以后,也是刚刚上演,正是不折不扣的“新戏”。此时,《霸王别姬》还是梅兰芳和杨小楼的“崇林社”所独有的剧目,其他戏班不可能演,也根本不敢演。退一万步说,即便有人敢演,以杨、梅珠玉在前,北京城的观众也不会买账,绝不可能出现片中盛况空前的局面。
此剧在初演之后,还经历了多次删改。梅兰芳回忆说,“这出戏在北京每年义务戏总要演几次,最后是一九三六年的秋天我从上海回来,又合演了三次,到这个时期我们已减到十二场,解放后减到八场”(梅兰芳《舞台生活十四年》,中国戏剧出版社,1987年1月北京之一版,第669页。)。显然,在当时,这一剧目的“经典性”尚未形成。
荒诞,意味着审美价值被打破,情感失去立足点,生活所依附的事物的意义和目标的消解。而在《戏台》一片中,对《霸王别姬》原作的设定,正体现了审美价值所在,是艺人们情感的立足点,也是他们生活意义和目标的具体化。拿着枪的军阀所带来的,恰恰是对这一切价值和意义的践踏,从而形成了巨大的荒诞感。因此,当这一设定与真实历史背景形成冲突,那么,在对京剧稍有了解的观众看来,不仅电影本身的荒诞感大大削弱,还产生了另一种更大的荒诞与可笑。
其次,陈佩斯先生近十年来的戏剧和电影创作中,以戏曲经典剧目作为核心叙事线索似已成为一个取向。除《戏台》《惊梦》以外,据说还有尚未正式公布的第三部作品,以构成“戏曲三部曲”。这些作品均以传统戏曲为载体,通过描绘小人物的命运来折射大时代背景,旨在“捍卫与致敬传统戏曲”。他曾表示,“‘老戏’是祖祖辈辈的传承刻在我们DNA里的,当传统戏曲响起时会有生理反应”。
《戏台》这部作品,充分显示了主创者实现这种“老戏情怀”的努力。片中以“民国初年”“老戏”“规矩”以及“编剧早死了”等叙事,刻意营造出了一个宏大的历史氛围,支撑起了全部电影逻辑的合理性。因此,其真实性一旦丧失,必然大大削弱作品“致敬传统”的真诚性。尤其对熟知戏曲史的观众而言,影片史实的出入,会导致对 *** 方“致敬对象”的认知冲突,仿佛看见有人对着佛像划十字,再虔诚的态度,也会产生错位感和剥离感。而对于一般并不熟悉戏曲的观众而言,影片中的笑点、戏剧冲突才是关注重点,对于史实的“出入”未必在意。因而对“传统戏曲的致敬”,也就成了 *** 方的一厢情愿。
先要讲对,才能讲好
除了影片本身的叙事、意义、传播等方面的问题,《戏台》中关于《霸王别姬》的这一史实偏差也对中国传统戏曲文化的传播产生了一定的影响。由于电影传播面广,加之实力派演员的号召力,其影响远超一般的传播途径。然而,影响力越大,信息就越被固化和强化。大量对戏曲不熟悉的普通观众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失实信息,甚至把影片传递的戏曲知识和观念当成常识,从而对戏曲文化形成误解。
事实上,很久以来,涉及戏曲的电影在戏曲知识的认知与传播上经常不尽如人意。如同样由余少群参演的电影《梅兰芳》,其中影射谭鑫培与梅兰芳竞争失败、吹捧齐如山给梅兰芳改《汾河湾》的身段等等情节,均向大众传递了错误的戏曲理念。以戏曲为核心故事元素的商业电影本就数量极少,而仅有的此类影片,虽然都以传播、致敬戏曲为标榜,但又都在戏曲知识和理念上存在重大错误,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。
出现这些问题的一个主要原因,是创作者往往以自己的立场和视野去解读传统戏曲,而这种立场和视野又经常和当下诸多所谓现代化的误读连接在一起。如把《霸王别姬》这样的京剧第二传统新编剧目和传统骨子老戏相混淆,事实上,梅兰芳所创作的《霸王别姬》等一批古装新戏,在京剧史上开创了京剧艺术的第二传统,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对传统京剧的一种突破。又如一些回顾文章把民国初年的男性旦角演员称为“男旦”,而实际上,清代以来旦角演员均为男性,所以并无“男旦”一说。进入民国以后,女性演员逐步登上舞台,为区别于男性演员,特称为“坤伶”,演旦角的则称“坤旦”,当时男性演员仍占主流,“四大名旦”的称呼就是明证。再如对旧时戏曲后台诸多规矩强作解人等等,本质上都是在当下语境中形成的对传统戏曲的刻板印象。
当然,从整体艺术效果看,电影《戏台》中的这些错误都可能被电影中的喜剧张力、文化隐喻和演员的表演魅力所稀释,观众最终会根据自我需求完成自洽的审美体验。甚至当有专业背景的人士指出错误时,部分观众不仅会以“艺术创作可以虚构”等理由加以排斥,反而强化“戏曲知识不重要,好看就行”的浅尝辄止心态。这类情况的出现,说明大众文化产品环境下的戏曲传播,已逐渐侵蚀到专业普及的信任基础。这在当下的文艺创作中业已成为普遍的现象。因此,我们致敬陈佩斯先生的同时还须强调,无论“致敬”还是传播,首先要讲“对”,其次才是讲“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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